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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岁的陈木东满口还剩5颗牙,他不喜欢对着镜头咧着嘴笑,原因是“一嘴豁牙,拍照不好看”。老伴张跃华在一旁打趣说:“还不是年轻时在坝上吃雪、吃冰,50来岁牙就快掉完了。”这是今年3月的一天,在距离武汉1600多公里之外两位老人之间的对话。
(资料图)
陈木东(左)、张跃华两位老人翻看塞罕坝机械林场的书籍。长江日报记者 胡冬冬 摄
张跃华口中的“坝”说的是塞罕坝机械林场,位于河北省最北端——承德市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境内。那里平均海拔1500米,年均积雪长达7个月,最冷时气温-43℃。60年前的春天,中专毕业的陈木东从武汉出发,坐火车、转卡车,一路向北,成了塞罕坝机械林场第一代建设者中的一员。
塞罕坝是蒙古语和汉语的组合,意为“美丽的高岭”。陈木东回忆刚到塞罕坝时的境况,黄沙漫天,草木难生。如今的塞罕坝已是百万亩林海,也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人工林场。谈起过往,老人不仅没想到自己会在那里干了一辈子,也没想到儿子、孙女后来又会成为塞罕坝机械林场的新一代建设者。
北上塞罕坝
塞罕坝机械林场,漫山遍野的树林。长江日报记者 胡冬冬 航拍
1963年3月的一天,背着行囊的陈木东随着火车的“咣当咣当”声远离家乡武汉。他对工作单位塞罕坝机械林场知之甚少,但又充满憧憬。
陈木东出生在武汉白沙洲。他读了一年中专后,学校从北京搬到吉林,改名为白城林业机械化学校,所学专业也变成了营林机械专业。毕业时,学校通知营林机械专业27名学生分配到新建的塞罕坝机械林场工作,任务是种树。
一路向北,一路颠簸,越走雪越深、风越大、天越冷。先坐火车,后坐卡车,陈木东到达塞罕坝机械林场前后用了4天。127名大中专毕业生加上242名干部职工,平均年龄不到24岁的369人成了塞罕坝机械林场的第一代建设者。
陈木东的工作是开拖拉机翻地、整地、耙地,为造林做准备。那时的塞罕坝一年无霜期不到两个月,一辆拖拉机由两个人开,不分昼夜赶工期,早晚班各12个小时,一天一夜能耕地500亩。
“土一翻,漫天黄沙遮天蔽日,前面啥也看不见。我们戴上风镜,再用纱布往脸上一勒,不敢张嘴。”开拖拉机一天下来,陈木东像是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衣服一脱、一抖,有一大盆土和沙子。一次,有同事开拖拉机后回家,四五米开外看到妻子,举手打招呼。对方问:“你是谁啊?”
翻地、耙地以百亩为单位,干完一块再换一块。荒山野岭,入夜霜冻,拖拉机手住在临时搭的窝棚里,有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窝棚就是几根木头搭起来的三角形草棚,里面铺上半米厚的干草,草上再铺炕席,睡觉时要穿着厚衣、戴着帽子,早晨起来帽头上一层霜。一次,有人在铺下发现一条蛇,吓得大喊。
浇水抗旱。长江日报记者 胡冬冬 翻拍
没水没电,大家就把雪和冰装在水壶里,再把水壶绑在拖拉机排气管上,这样雪和冰化得快些。实在太渴时,大家顾不上冷,直接抓一把雪往嘴里塞。有时,他们也会直接吃冰。这也是老伴张跃华打趣陈木东50来岁时牙就快掉完的原因。
坐在地头吃黑莜面窝头、咸菜时,风沙大得使人睁不开眼。大家开玩笑说:“来来来,撒胡椒面了。”
到了晚上,轰隆隆的拖拉机声打破夜的沉寂。拖拉机一停,就转入无边的寂寞。陈木东最害怕的是绿光,那是狼的眼睛,“它们跟在拖拉机后面找食物吃”。
有一次,一辆拖拉机意外陷入沼泽地,越陷越深,最后只有排气管还露在外面。“我是湖北人,我会游泳。”陈木东说罢,脱下棉袄、棉裤,走近沼泽地里的拖拉机,往下一坐去摸挂钩。水下一米多深,他只剩脑袋露在外面,忍着刺骨的冷气,摸了一分钟才找到挂钩,把它挂到钢丝绳上。最后,这辆拖拉机被另外几辆拖拉机合力拉了出来。泥浆加冰碴,陈木东冻得全身发抖,上下牙“打架”。“拖拉机是国家财产,也是我们的第二生命。”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壮举”。
一间新房有了家
陈木东、张跃华两位老人的结婚证。长江日报记者 胡冬冬 摄
因为眼睛高度近视,晚上开拖拉机视力受限,陈木东入职第二年被调到机务队大食堂,成了操持100多人吃喝的“管家”。后来,他又先后在林场总务科、大修厂、党办、工会等部门工作,2001年退休。
工作的第四个年头,陈木东结婚了,把家安在了林场。妻子张跃华是围场县当地人,她与陈木东经人介绍结婚,塞罕坝机械林场首任党委书记王尚海的办公室就是他们的婚房。
“在干打垒的墙上抹点白灰,在木头床上铺上草垫子、棉花絮、床单,再添一床被子,给大伙发点糖,热闹一下,就算结婚了。”张跃华回忆,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后,终于盖起一间新房,算有了家。
陈木东工作后,最初每两年回一趟武汉。他在家中排行老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一个弟弟。父母在他初中毕业前相继离世。工作后,他靠发电报、写信、打电话与家人保持联系。
一年一次的探亲假被安排在冬季,因为万物冬眠,林场的工作没那么紧张了。有一次,陈木东过年回武汉,坝上的雪有一米多深,拖拉机带路拉着汽车,一边靠人工挖雪一边前进,一天才走了4公里,最终还是回到了林场。
1967年冬天,成家后的陈木东带着张跃华回武汉。那次探亲,他和张跃华在武汉长江大桥拍了一张合影照。1600多公里,一路向南,张跃华这才体会到丈夫回家一趟有多不容易。
陈木东、张跃华两位老人在长江大桥下的合影。长江日报记者 胡冬冬 翻拍
“出发那天,整个坝上全是刺眼的厚雪,车还没雪高。”张跃华至今清晰地记得,一群年轻人坐在解放牌卡车的大车厢里,车在雪沟里走,风呼呼地响,一个劲儿往衣服里钻,冻得人讲不出话。
林场道路两侧的积雪被大风吹回路面,卡车在雪里走不动,走几步就得铲雪。司机师傅下车铲雪,流出来的鼻涕都结了冰。
1971年,夫妻俩有了两个孩子。回武汉探亲时,陈木东挑个担子,一头放着干粮,一头搁着老二;张跃华背着背包,抱着老大。
那时,每次探亲有近1/3的时间都花在了路上——走出林场要从天亮走到快天黑,出了林场先到县城住一晚,第二天继续赶路,到了承德要再住一晚,然后坐车到北京,再转火车到武汉。如今,从林场到武汉一天时间就够了。
陈木东夫妻有3个孩子,孩子们跟着父母吃了不少苦。学校的房子算是坝上最好的房子,可依然难掩那时的艰苦。一到冬天,教室里的孩子冻得直跺脚,不仅满屋子是土,鼻子里吸得全是灰。
张跃华说,冬天在家自己生炉子,孩子们棉衣薄,放学回来得赶紧上炕头,掀起被窝,把脚丫子塞里头。“冬天,屋里的火不敢灭,那可是零下几十摄氏度啊,不然气温很快就下来,晚上尿盆里的尿都得冻成冰。”
有一次,大水缸里的水冻成大冰坨子,陈木东把它移到炉边解冻。“嘎嘣”一声,大水缸裂了。
“把林子看护好”
三代塞罕坝机械林场人,陈木东(中)和大儿子陈宏伟(左)、孙女陈璐(右)。长江日报记者 胡冬冬 摄
3月下旬,塞罕坝机械林场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放眼望去,路边、山坡上还散露着一块块雪地。一路上,防火宣传标语随处可见。
陈木东的大儿子陈宏伟现任塞罕坝机械林场综合执法科科长。他初中毕业后参加成人中考,毕业后又回到了林场工作。
林场全年为防火期,每年3月15日至6月15日、9月15日至12月15日为高风险期。2021年11月1日,陈宏伟和同事们几经起草修改的《塞罕坝森林草原防火条例》正式施行。
“如今,林场建立了‘天空地’一体化森林防火预警监测体系。”陈宏伟认为,塞罕坝至今从未发生过火灾,就是靠一代一代人精心管护。
塞罕坝机械林场望海楼。长江日报记者 胡冬冬 航拍
1994年出生的陈璐是陈宏伟夫妻的第二个孩子。1992年,陈宏伟的妻子怀上了孩子,生产时偏遇大雪封山,胎儿出生后缺氧,由于林场医疗条件有限,只活了两天。
陈璐在林场长大,一直想走出林场,高考后填报志愿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喜欢的食品类专业。但是,大学毕业那年,陈璐改变了想法。
“在坝上护林的三叔得了重病。每次去医院,他都要问一下:‘我的那片林子怎么样了?’”林场在三叔心中的分量让陈璐意识到他们一大家子人与塞罕坝的感情竟有那么深。
陈璐口中的三叔名叫陈洪波,是陈木东的小儿子,2008年进入林场从事护林工作。2018年,陈洪波去世。遵其遗愿,他被埋在了生前守护的那片林海。
“他从小就在林子里长大。这些树慢慢长高,他也在慢慢长高,他对这些树是有感情的。”陈木东谈及小儿子陈洪波时回忆,一次打雷,一棵枯树被劈开着了火,陈洪波巡查时正好发现,及时向林场方面汇报,才避免了一场火灾。
陈木东的二儿子陈洪涛参军退役后,回到塞罕坝自谋职业,开了一家超市。“这些年,塞罕坝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游客也多了。到了7月份,每天能有五六百名游客逛我这个超市。”陈洪涛说。
陈木东的二儿子陈洪涛参军退役后,回到塞罕坝自谋职业开了一家超市。长江日报记者 胡冬冬 摄
1962年,1000亩树苗成活率不足5%;第二年春天造林1240亩,成活率不到8%;1977年,遭遇罕见雨凇灾害,57万亩林地受灾,20万亩树木一夜之间被毁;1980年,遭遇百年不遇大旱,12万亩落叶松被旱死……2023年春天的塞罕坝,一排排落叶松、樟子松迎风挺立,直冲云霄,松枝与蓝天融为一体,宛如一幅幅剪影画。
陈宏伟谈起年逾八旬的父亲时说了12个字:“无私奉献,不讲回报,兢兢业业。”回忆过往,老人不敢想的是,昔日吃冷饭、喝雪水、住窝棚,白手起家,默默付出,几十年耕耘,他们在茫茫沙地上种出了全世界最大的115万亩人工林,并铸就了“牢记使命、艰苦创业、绿色发展”的塞罕坝精神。
作为陈木东一家的第一个大学生,陈璐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林场工作,现为塞罕坝机械林场千层板分场组宣办工作人员。上班第一年的国庆假期,她7天都在林区值守,做防火宣传。“好好工作,把林子看护好”,陈璐觉得这是她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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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罕坝第一代建设者中有7名武汉人
胡盛午老人和他曾经手写的育苗方法。长江日报记者 胡冬冬 摄
塞罕坝机械林场第一代建设者127名大中专毕业生中,除陈木东外,还有6人来自武汉。其中,李应胜、刘炳南、王德元、王振忠已去世,健在的胡盛午、孙继元现都居住在武汉。
前不久,84岁的胡盛午见到长江日报记者时激动地说:“塞罕坝机械林场每一块地都有我的脚印。”
胡盛午上一次去塞罕坝机械林场是2016年,正值夏季,一望无际的绿。他抱着一棵落叶松声音颤抖地说:“以前是一棵小树苗,现在都这么粗了。我心里好舒服啊,以前不敢想的。”
孙继元感慨地说:“没有勤勤恳恳的劳动哪有这些林子呀。”
1965年夏天,开拖拉机作业时,24岁的李应胜右手被折断一根手指。他被送到承德市里时,手指已经黑紫。医生说,错过最佳时机,断指接不上了。
刘炳南的父母和妻子相继在武汉去世,留下一对年幼的儿女。1972年,他回武汉带着5岁的儿子刘海涛上了林场。1985年,14岁的女儿刘海英也跟着他去了林场。
王德元的妻子肖惠珍是武汉人。两人结婚后,肖惠珍也上了塞罕坝机械林场。一次,王德元开拖拉机出了事故,脸上被碰得青一块、紫一块,还流着血。肖惠珍说:“当时,他在家只休息了一天,就继续上作业区开拖拉机了,脸还肿着。”
王振忠退休后回到武汉,一直牵挂着那片林子。“我临死的愿望就是回塞罕坝看一次。”2016年夏天,他坐着轮椅回去了一次。
记者了解到,刘海涛高中毕业后同样留在了塞罕坝,今年56岁的他仍坚持护林,他的微信昵称是“塞罕一人”。由于工作原因,刘海涛和妹妹近40年没回过武汉。他说:“这是老一辈打下来的江山。他们把林子造起来很不容易,我们一定要护好这片林子。”
2016年,第一代塞罕坝机械林场建设者合影。长江日报记者 胡冬冬 翻拍
1982年,塞罕坝人超额完成了国家任务,在荒山上造林96万亩。此后,塞罕坝由造林为主转向森林抚育和经营。数据显示,如今的塞罕坝年释放氧气59.84万吨,约相当于219万人呼吸一年空气的氧含量。
据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评估,与建场初期相比,塞罕坝及周边区域小气候得到有效改善,无霜期由52天增加到64天,年均大风日数由83天减少到53天,年均降水量由不足410毫米增加到460毫米。塞罕坝的森林生态系统每年提供着超过100亿元的生态服务价值。
1993年,塞罕坝成为国家森林公园。2017年,塞罕坝机械林场建设者被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授予“地球卫士奖”。2021年,塞罕坝机械林场获得联合国防治荒漠化领域最高荣誉——“土地生命奖”。
来源:长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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